第六百八十八章 《论奸臣的自我修养》 (第2/2页)
王化这种事,不是一朝一夕,时间跨度甚至要超过一百年、两百年时间,这个时间随着生产力的提高而缩短,但也不是十年、二十年就能做完的。
朱翊钧一共就批了五本奏疏,全都是国朝大事,庶务都是朱翊镠处理。
潞王又又又被弹劾了!
这次还不是言官们鸡蛋里挑骨头,也不是潞王又胡闹,潞王胡闹已经不值得言官们弹劾了,实在是潞王这孩子批奏疏,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送到宫里的奏疏,七八天了都没个回复,搞得北衙官僚怨声载道,行政效率下降,考成法的笼头可不会松绑,搞得一些科道言官都想要跑去伏阙了!
但又担心不讲理的朱翊镠把人直接扔大牢里,只好再请陛下早日回去。
潞王还专门上了道奏疏,痛骂官僚写的奏疏云里雾里看不明白,内容冗长有效信息低,信息零散,不加标点,为难他这个孩子!他还是个孩子,看的慢了就被人吆五喝六,这些人还要到陛下面前告状,到底谁才是孩子!玩不起告家长是吧!
朱翊钧只能拟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圣旨,训诫朱翊镠不要贪玩,该批的奏疏都要批,哪怕盖个章也行。
朱翊钧刚批完了奏疏,王崇古就到了,王崇古来汇报春雷行动和官厂主导作用的结果。
王崇古的春雷行动执行的非常到位,高压政策,三步一哨,五步一岗,摸个钱袋子,不出五步就会被抓,抱孩子?小偷小摸都被扔到船上送爪哇了,对于爪哇这块肥地,大明皇帝势在必得。
“王次辅啊,朕听说,别人都叫你五步蛇。”朱翊钧说起了最近南京城的一个趣闻,春雷行动中,王崇古也多了个外号,叫五步蛇。
五步蛇的毒性很大,五步就倒,春雷行动的力度就像五步蛇一样,当然如此力度之下,南京城内瞬间变得天朗气清了起来,而主持春雷行动的王次辅,就成了五步蛇。
“臣谢谢他们给臣取的外号了,有叫错的名,没有起错的外号,他们最好一直记得这个外号。”王崇古倒是非常坦然的说道:“臣从来不相信道德约束,臣只相信畏惧,他们只要记得这个外号一天,就不敢过于放肆。”
“他们敢为难匠人,臣就敢为难他们。”
王崇古、王谦,威权崇拜者,他们就只相信威吓之效,只相信恐惧才会有效果,语重心长的教化,说那么多,有个屁用!不如一拳打下去来的老实。
这大抵就是法家的思想,明刑弼教。
“南衙有本杂报,王次辅看看?”朱翊钧从桌上翻出了一本杂报,将杂报圈出来的一篇文章,才递给了王崇古。
王崇古一看,眉头紧蹙的说道:“陛下,贱儒放屁,臭不可闻!官厂无论如何都不能搞什么长工变短工。”
杂报的内容,就是肯定经纪买办用工法,整篇文章全都是围绕着经纪买办用工法的积极意义去讨论,在杂报上,笔正认为,官厂也要有一定量的短工。
官厂的长工太多了,会容易造成近亲繁殖、臃肿、僵化、生产低效,而引入短工法,可以有效的解决这些问题,最重要的是可以节省成本,可以省钱,一个长工的劳动报酬很高,培养起来也很贵,但官厂、民坊其实不需要那么多的熟练工匠。
熟练工匠生产高附加值商品,而这些高附加值商品,往往都是高利润,高价格,比如丝绸,比如精纺毛呢,高附加值商品的市场很低,所以对熟练工匠的需求也少。
朝廷整体否认经纪买办用工法,就是否定短工,就是用看得见的大手去干涉市场的调整,不可能人人是熟练工匠,就像是不可能人人都是进士举人。
整篇文章说的都很有道理。
但王崇古认为臭不可闻。
王崇古将杂报放下,摇头说道:“这篇杂报的内容,是错误的,不了解住坐工匠制度导致的,陛下,短工其实不省钱,尤其是对官厂而言,除了图个方便,臣想不到别的原因了。”
“不省钱?”朱翊钧一愣。
“陛下民坊离了熟练工匠顶多生产点附加价值低的商品,官厂不行,官厂要只能生产低附加值商品,还怎么占据主导地位?怎么当得了主心骨?真的不省钱,熟练工匠创造的利润,是一个学徒的十倍甚至更多。”王崇古首先纠正了下陛下的偏见。
临时工真的不省钱,对官厂尤其如此。
王崇古接着说道:“不事生产的人,往往都这个样子,他们从来没见过官厂里的工匠,就是五级匠人里最顶级的大工匠,都是闲不住的人,你不让他们干,他们还要骂人呢,总想捣鼓点什么,就跟这些读书人一样,肚子里有了墨水,怎么可能不写点什么?”
“官厂里,当然有大搞特权的人在,但匠人们玩的花样,可远不如这些读书人搞出来的这些东西,啧啧,也不知道这笔正,是怎么好意思说匠人们大搞特权的。”
“贱儒的眼里,整个世界都是下贱的!”
这个笔正大肆宣扬的问题,在官厂当然存在,但最大的问题,近亲繁殖,大明本身就是世袭匠户制度。
“陛下,匠人在官厂里占到了主导地位,这是贱儒所不了解的。”王崇古思前想后,还是要对陛下解释清楚这个问题。
“匠人们不服大把头,不服这些官吏胡说八道,是可以表现出来的,甚至是可以指着鼻子骂这些官吏多管闲事,我儿带着笔正去毛呢厂看铁马的时候,就有法例办的人,让王谦把帽子带好。”
“官厂是搞生产的,生产就是如此,各管各自的事儿。”
“住坐工匠之所以如此胆大包天,甚至敢为难王谦,而王谦也没办法,只能把帽子带好,因为住坐工匠的逐出,是不被官吏所控制的,而是由法例办调查清楚事情原委后,送到总办手里,如果涉及到了刑名,就会移交衙门,如果不涉及刑名,就会酌情。”
“陛下,住坐工匠是官厂的固定资产,是原料变成商品,变成钱的资产,没有刑名之罪,是不允许轻易革除住坐工匠的。”
住坐工匠和民坊里的工匠,完全不是一回事儿,这是贱儒们所不清楚的。
大明官厂是存在新陈代谢的,官厂的代谢名叫清汰,制定的考核标准多次无法完成、多次违反安全生产条例、重大生产事故,以及政治清汰,就是官厂的新陈代谢,但官厂的人事总体上比民坊稳定。
考核标准是五级工匠里该级工匠最效率的匠人的七成,而徐州煤窑在私人手中掌控,往往是以最高效率再额外添加工作量进行考核,能完成才有鬼。
而考核的话会有六册一账,官吏是无法随便为难匠人的,匠人手里有自己的帐,工坊有自己的帐,厂里也有账册,出厂也有帐册。
这都是官厂建设过程中总结的经验教训。
这里面让王崇古最痛心的就是政治清汰了。
之前有青楼女子从良投奔官厂后,有组织的利用官厂的背景,自己织娘的身份,四处骗婚,自那之后,青楼女子,就不得入官厂,南衙有青楼女子从良,就差一天,没能进了官厂,最后吊死在了织造局门前,但依旧没有改变这个政令。
而这个政令还有后续,更加变本加厉了起来,青楼女子出身的织娘,考成都会比别人更加严格一些,更加容易被官厂清汰。
织造局、毛呢厂的青楼出身的织娘,很多都已经是熟练工匠,在政治清汰中,损失严重,不是所有青楼女子,都是自愿踏入那烟花世界的地狱之中,但官厂对她们关上了大门的同时,已经上岸的青楼出身的织娘,也遭到了牵连。
“管理官厂,辛苦王次辅了。”朱翊钧对王崇古进行了夸奖,是真的辛苦。
“陛下,臣老了,王谦呢,又对这些不感兴趣,整天泡在那个交易行里折腾,赚的钱比臣还多,臣其实也担心臣死了,这官厂后继无人。”王崇古有些感慨的说道。
海瑞不搞王崇古是因为离了王屠户,陛下真的要吃带毛猪。
官厂是国之大计,这个位置,离开了王崇古,一定会有巨大的变动,势要豪右们刺杀王崇古是对的,官厂是因人成事。
当初的毛呢厂,不过是为了羊吃人,削弱北虏的实力,慢慢的才发展到现在这种规模。
王崇古甩了甩袖子,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:“臣总结了官厂管理的若干办法,形成了法例办,但这法例,也要因时而动,不能墨守成规,否则僵化之下,官厂不能长久,臣思来想去,还是写了一本奏疏,恳请陛下过目。”
朱翊钧看完了王崇古的奏疏,面色颇为严肃的说道:“大明工匠,都要谢谢王次辅,不仅仅是官厂,整个大明的官僚,也都该读读这本《官厂法例诸事疏》。”
这本奏疏不仅仅是讲怎么管理官厂,而是讲怎么当官。
总结起来为四句话:
对群体保持同情和关注;对个体保持警惕和距离;
严格按照制度和流程办事;事事处处都要留痕迹。
这四句话道尽了官厂管理的纲常,同样也是在说如何当官,要具体展开说,就非常非常的复杂,大抵而言,就是群体的诉求一般情况下都是合理的,但个人的诉求通常都是谋求特权,这是人性的必然。
制度和流程虽然僵化,但同样也是保护自己,每一件事都要留下痕迹,最好有文书为证,防止在宦海沉浮的时候被敌人抓到把柄。
能把这四句话做好,就能称之为合格的官僚了。
“陛下谬赞了。”王崇古起身告退,他的脚步非常轻快,而且非常稳健。
朱翊钧拿着手中的这本奏疏笑着说道:“王次辅怕是看到了傅希挚的下场,才有感而发,写了这本奏疏,这本奏疏要是改名为《论奸臣的自我修养》,恐怕会引发竞相追捧。”
王崇古既然把奏疏给皇帝陛下,陛下是拿去发在邸报,还是拿去刊发,他王崇古都懒得管。
朱翊钧打算把奏疏的名字改一改,吸引大明官僚们都阅读一下这本书,以防止自己被权力异化,最后锒铛入狱。
“这么改,是不是太伤王次辅了?”冯保眉头紧蹙的说道,以前是以前,现在是现在,王次辅现在又不是个奸臣,这么说,伤大臣的心。
朱翊钧摆手说道:“你说得对,他可以自己说自己,但朕不能这么说他,现在王次辅忠君体国、经邦济国。”
“不如这样吧,改名叫《论五步蛇的自我修养》,这五步蛇可是王次辅亲自认可的绰号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冯保思前想后,觉得还是后面这个名字更好听点,同样还能通过宣扬五步蛇的威名,以收威吓之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