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·时间足够你爱 (第2/2页)
他的灰尘也渐渐地复位,一千粒灰尘组成一簇光,一千簇光与源头的太阳相映相照。
他的面容再度复原,泛出珍珠红的光泽,由一千点尘烬组成的金色眼睛,直直望进他所见的太阳。
他站在手掌中心,与一张骨架与他相似的枯骨面容对望。在那曾经是双眼的漆黑空洞深处,太阳的光辉如时间涌起,如水流泛出波澜。
光顺着那对眼眶的下缘落出,滑过枯骨的面颊,又悄然地干了,只留下一滴金色的水,在眼眶边缘微微荡漾。
他张了张嘴,找回了他的声音。
“父亲……”他轻声说,“我是……”
枯骨不曾回答,祂将他托起,举向高空的尽头,举向光唯一的源头,高悬在世界顶端的太阳之中。光越来越亮,可不论这束光有多么明亮不可直视,他仍旧能够望进光的深处。
光等待着他,接纳他向光里面去。他迈上日间的云柱,走上生命路。
渐渐地,他听见更多的声音,那是欢声笑着的声音,像水流从磐石里悄悄地溜出来。欢呼之声从一层云里向上升,直到响彻他所在的云霄。
有些熟悉的声音,似乎组成了有节律的音节,音节构成词汇,词汇飘荡着合奏在光之尽头的和弦里,便是句子了。句子带来语言,语言生成了意义,在无法被完全捕捉的滑动中成型,悄然偏移变化,可所有的转变仍然是令人安心而满足的,无缺口而且无间隙,足以定位一个存在的自我。
“……你不能这样做……”
一個熟悉的声音被他识别出来,它属于谁还不明晰,但这道声音也出自光明的光明,并伴随在微微摇曳的作物的摩擦声里。
“……规则并不禁止它,你要知道……”
这又是一道唯一的声音,有形地牵起他的手,引着他迈上阶梯,越过门去。乐声更响了,从一个音向上平滑地过渡过去,再柔和地落下来,一轮又一轮地重复着歌声中的倾诉。
他步入光之门,迈进一片金色的原野。某种不曾知名的作物在光之风的涌动里倾荡摇摆,金叶与叶尖的芒扫过他的腿甲,如金色的海洋,宁静地永恒地饱满着。
原野里有硕大的木舟在田地的海里行进,所经之处没有压弯一穗作物。也有高耸的立柱,或引航的路标,耸在碧空的日光里,每一座塑像都比他高数十倍。还有活着的生物,慢慢地迈开四条腿,在原野里缓缓地过去了,它们的形体在光里切割出逆光的影子,但影子本身仍是光所形成的。
就在原野的正中,他见到二十根围绕成环的立柱,每一根立柱上都站着一名由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巨像,以各自的纯洁形态铭刻在时间的起始地。光最后的源头位于环柱的正中,向外映射出璀璨的线。
“啊……”他的喉咙中发出轻语,辨识着立柱中的披风、长剑、白袍与翅膀。他认得其中的每一座塑像,只是他尚未想起来他们的身份,他想着,继续向前走,心里竟然也不很着急。在这儿,光的源头从此起始,于是时间也失去了意义。
他曾分秒必争,抢夺着某个种族最后拥有的片刻刹那,他曾奔跑不停,曾经跌倒在黑暗与寂静的深处,不知道他的出路。他曾经失去时间,如今他的时间以千百倍的度量复还而来。他拥有这一切的片刻与瞬息,拥有一千个不需急切的眨眼和一万个舒缓的心跳间隙。
他拥有时间。
他向前走,他已经在光里了,而二十根立柱环起的空间也显露在他的眼睛里。他看见许多个人,并没有二十个,但依然数量众多。他看见他们环绕在一张宽阔的桌边,各自搭着彼此的肩膀或背脊,推推攘攘,洋溢着流光的身躯相互靠近,就像他们从未分离。
他怅然而宁静地前行。他似乎曾失去这一切。他曾经孤独,曾经在无人相伴的另一种黑暗永恒中挣扎。他曾经确信自己失去了他们中的一个或多个,即使他如今记不清了。他曾经沉默不语,无话可言,他们曾经兵戈相向,对峙反目。可这里已是时间的尽头与起始,光最初也是最终落下的地方。
他拥有光。
“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的话……”其中的一个人开口说了,他伸手向前,在桌上移动了一些东西。为此,他身旁的人大笑着重重拍击他的背,而这引来了相对的瞪视。他们已经玩过许多次这一桌把戏,一次不经意的眼神就足以揭露一百个思维与秘密。但他们仍然乐此不疲。
因为时间足够他们这么做。时间足够他们去做他们想要的一切。
他们仍在讨论着什么,有时这种讨论似乎将这张圆桌与他们自己的存在相互联系,就像他们自己也位于白石的桌面之上,而不仅仅是圆桌的边缘。他们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。
在他们背后站着一些其他的人,似乎并不属于二十根立柱,却也归属于这一整体。
他们彼此碰杯,透明杯中某种古老而甜蜜的深色饮品微微漾起冒着气泡的水波。
而后,他们笑着将饮料一饮而尽——一个人笑得大方,一个人的严肃依稀写在他的脸上,一个人始终凝望着圆桌边的人们,目光并不移开。
“我想他没有违反我的规则,并没有谁规定并不能在每一组高度不同的模型中各取最矮的一个,组成三队十八个都能藏进楼房地形中的小队,”一个看客说,“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,不是吗?”
获得赞许的人持重地颔首,不苟言笑的脸依然坚如磐石。
“但他可是——何况我难得来一回,你们……算了。”
与他对弈的人无奈地咽下后半句话,转过身来,光洁的面容上露出笑容,向着他张开手。
“你终于来了,马格努斯。”他说,而后他们说。